曾昭明:五四百年,天朝回歸

https://www.voicettank.org/single-post/2019/05/05/050501
(按:五四为中国国民党驱除,中国国民党为中国共产党驱除,中国共产党为中华天朝帝国驱除)

鸟奋力冲破蛋壳。这颗蛋是这个世界。若想出生,就得摧毁一个世界。」

——赫塞,《徬徨少年时》





服从儒官集团的「党国青年」



2019年的4月30日,中国家主席习近平出席在北京举办「纪念五四运动100周年大会」。在他的讲话中,他将五四后的一百年,形容为「创造青春之中国、青春之民族的100年」,而同时,他也界定了「新时代中国青年运动的主题、方向、使命」——坚持共产党领导,与人民一道,为实现「两个一百年」的目标、为实现「帝国复兴」的中国梦而奋斗。



习近平,代表了当下的中国权力集团,对五四的「时代意义」,做出了明确的规范性定义:「新时代中国青年要听党话、跟党走,胸怀忧国忧民之心、爱国爱民之情,不断奉献祖国、奉献人民,以一生的真情投入、一辈子的顽强奋斗来体现爱国主义情怀,让爱国主义的伟大旗帜在心中高高飘扬」。



五四后的100年,五四的历史意义,已然透过现代儒官集团惯常操作的党国符码,而浓缩和结晶为一种对「帝国心性」的召唤:青年必须「听党话、跟党走」,成为这个时代的儒官集团借以实现「帝国复兴」的人形器物。



而对这些新一代承担「爱国主义」使命的「人形器物」,对他们自身的「时代命运」,高举「帝国复兴」大旗的中国权力集团,有什么想说的吗?




2019年4月30日,中国家主席习近平出席在北京举办「纪念五四运动100周年大会」。在他的讲话中,他将五四后的一百年,形容为「创造青春之中国、青春之民族的100年」。图片来源:达志影像/美联社



数位码农的「功德经济学」



要追问新一代「党国青年」真实的「时代命运」,我们或许就不该遗忘了中国晚近关于「996」的争议。



「996」这个语词,正表征出了数位时代的中国青年,在为实现「帝国复兴」的党国召唤下而被塑造出来的「集体品性」:早上9点上班,晚上9点下班,每周工6天,如此反覆,周而复始。



五四后的100年,即便是跻身数位经济行列的中国新世代,依然是长工时制度下的数位农奴;他们只能无奈地称自己是——「码农」。数位经济,并未带来它一度许诺人们的人性解放与开放社会;当下中国的数位经济,依然是「粗放式资本积累」的天堂乐园,依然是权力集团之外的青年世代的人间地狱。



中国权力集团对「996问题」的思维,集中展现在了《人民日报》的社论中。在评论「996问题」时,《人民日报》将30年来的中国的追赶发展历程,定性为「勤劳革命」的结果:「正是中国人的勤劳与奋斗,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,推动中国用几十年时间走完了发达国家几百年走过的工业化历程。」



我们可以说:「追赶发展」产生了特殊的历史情境,使得中国的权力集团,得以透过快速集聚和驯服大量的青年劳动力,而获得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资本原初积累,并利用资本主义全球化的「机会窗口」,完成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的历史转型。



这种世界史规模的历史转型,确实是千年一遇的「一次性事件」,但它也暗示了:此后的中国,将不可能再依靠重复过去的粗放资本积累模式,而继续维持经济成长的动能。



可悲的是,《人民日报》的社论,却坚持着「将勤劳革命继续到底!」:「奋斗与拼搏,仍将是我们这个快速前进社会的主题词。而996的讨论则启示我们:未来中国的活力,将来自于快乐地去劳动,让一切创新创造的源泉充分涌流。」



换言之,最高限度地榨取青年劳动力,依然被认定是中国实现「帝国复兴」的经济社会前提条件。果真如此,我们就不该意外,《人民日报》的社论,既不谴责资本家的贪婪,也不支持工人的权益,更不维护《劳动法》的尊严。



面对「帝国复兴」的庄严使命,中国青年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,也不能有讨价还价的余地。众所周知,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大门,高悬着一个标语:「劳动才能自由」。然而,当代的儒教资本主义,甚至并不知道基督教神学所最看重的「自由」,而只知道「功德」。所以,在儒教资本主义下,纳粹帝国关于「劳动才能自由」的帝国神学诫命,或许就必须基于「接地气」的考量,而改写为:「劳动才有功德」。



「圣王专政」:五四运动的技术性终点



关于五四,处于五四后的100年,环顾汉字文化群,人们实际上可以说的,却似乎非常稀少。关于五四,到了今日,人们不可以说的,远远多过可以说的。



关于五四,人们所不能说的事情中,至少有一件,是跨越种种意识形态的差别,而被众人默认为是「我们这个时代的真理」:今日的中国,绝对不可能再发生另一个如同五四一般的青年运动。



五四运动之后,仅仅三十年的时间,源自五四运动的新一代「中华主义」建国者,就建立了新的共和国;然而,到了五四后的100年,五四已不再是属于人民、为人民所有、且最终回到人民的集体记忆。相反地,它似乎变成了中国共产党专有和垄断的文化资产。



人们心底都明白,受到国民党与共产党一致嘲讽的北洋政权时期,由于还缺乏现代威权国家的专政装置,对中国的青年世代而言,那是这个百年中最自由的历史时期。不过,经由五四运动而哺育出来的现代「圣王专政」,则绝对不会允许,在自己的眼下发生另一个「五四运动」,也更无法容许现在的中国青年,再度享有五四世代似乎认为理所当然的「自由」。



因此,我们不该讶异,就在五四后的100年,人类会遭逢了21世纪的「最黑暗的时刻」。乃至,任何人如果要在我们这个时代反思五四运动,似乎都不该漠视了一个基本的实情:五四运动,最终并未给中国带来「自由的中国」,却反而让全世界都笼罩在「圣王专政」的古老阴影下。



问题是:为何会如此?




关于五四,人们所不能说的事情中,被众人默认为是「我们这个时代的真理」:今日的中国,绝对不可能再发生另一个如同五四一般的青年运动。图片来源:达志影像/路透社



五四与天朝主义



在《思想》杂志37期(2019年4月),余英时先生发表了一篇专文:〈试释「五四」新文化运动的历史作用〉。在其中,他提到了:



「根据我所了解的情况,目前大陆上很多人,包括新左派、新儒家,甚至自由主义者,都对『五四』采取了批评甚至否定的态度,这确是一个值得重视的现象。……其中新左派和新儒家对『五四』的指控说来说去无非是:民主、科学之类的价值来自西方,不但不合乎中国的需要,而且还破坏了中国的本土文化。这是一百年来反『五四』者的老生常谈,毫无新意。但是我进一步检查了他们所提出的各种不同的取代『五四』的方案,发现其中有一个共同倾向,即强调中国自远古以来便形成了一个独特的『天下』型文明;这个文明虽一度为西方的侵略而受到严重毁坏,但在中国『崛起』的今天,必将以全新的方式重建起来。



而对这些以「天下帝国」的帝国想象为本的文明论话语,余英时说他深信:「这些『天下』方案,虽然彼此之间存在着某些分歧,都是在为中共寻找一个新的意识形态,以说明其政权的『合法性』(legitimacy)。」



总结地说,在余英时来看,五四后的100年,「回归天下帝国」的文化政治动向,指向了对五四运动的全面否定,而造成这种全面否定的基本原因,无非是要为「党天下」的政治现实提供文化与政治的正当性。



对此,人们可能不免想要追问:为何五四运动后形成的中国学术和文化群体,经过百年的经营,到最后竟然在「回归天朝主义」的总体动态下溃不成军,甚至连丝毫的抗体都没有?



显然地,要回答这个回望历史的提问或追问,我们就必须站在某种「后五四」的历史情境和立足点上;因为,「五四运动」提供的答案,是无法解决「五四运动」造成的问题的。而且,同样明显的是:除非我们能找到确实的答案,我们都将无从选择,继续活在「五四运动」的幽灵下。



「自由中国」作为一种帝国想象



在前述余英时的文章中,他高度肯定了胡适在1950年代创办《自由中国》杂志的作为,还特别突出了胡适与蒋介石之间,就是否废弃民主宪政而展开的剧烈争辩。



毋庸讳言,在余英时看来,台湾的民主体制,才是真正能表征五四运动的「历史遗产」的事物;易言之,台湾当下的民主体制,正是整个五四运动的「自由中国之梦」的历史体现和升华。



但如果我们要完整评价胡适等「中国自由派」的历史地位,余英时先生的文字,就可能忽略了一些明显的事情:胡适推动的「白话文运动」,正是形成今日「书同文、语同音」的「新秦制」的「共犯构造」之一。历史地说,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壮大起来的「国语文」建制,正是今日压迫维吾尔族、藏族、香港人和台湾人的「汉字帝国主义」的历史缘起因素之一。(详情此处不申论,请参阅:〈胡适、白话文与文化帝国主义(下)〉;这篇文字,大致从语言层次的分析,肯定了美国学者白鲁恂(Lucian W. Pye)的论断——「中国是一个伪装成民族国家的文明帝国」。)



如果认真追索「自由中国之梦」与「汉字帝国主义」之间的关联,我们很难不会产生一种印象:「自由中国」的理想,说到底,难道不是一种关于「没有帝制的中华帝国」的梦想?



确实,假设没有以「汉字帝国主义」来作为某种基础性的「帝国文化装置」,我们就很难想象,「自由中国」究竟如何可能?倒过来说,如果没有以「没有帝制的帝国」作为某种「政治无意识」,以「国语文」为名的「汉字帝国主义」,似乎当初也难以稳固地为自身奠基。



如果确实如此,那么,从这个角度来说,关于五四运动的历史限制,我们或许就可以提出一个假设:五四运动之所以在百年后被「回归天下帝国」的「天朝主义」所击溃,根本的原因不仅是源于政治上的暴政压迫,更深层的原因,毋宁就在于——「没有帝制的帝国」,势必将会被「回归帝制的帝国」所取代。



进一步说,如果就这个脉络继续追索,余英时可能也忽略了:直到今天,高耸在天安门广场中央的「人民英雄纪念碑」,碑身所镶嵌的白玉浮雕中,有一幅作品就是关于「五四运动」的。



五四运动,是「人民英雄纪念碑」的组成元素,是以「中华」为名的人民共和国的基石之一。就此来说,中国知识群体不可能全面否定五四运动,而直接触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文化政治基础。



确实,余英时先生似乎漠视了一个基本的事情:各种天朝主义话语都否定着五四,但他们所否定的五四,是那个主张启蒙理性的五四,是那个「反封建」的五四,但从来没有一个当代的天朝主义派别,会去否定主张「中华主义」、「中华民族」和「复兴中华」的五四。



换一个说法来论述,我们或许可以主张:五四运动百年之后,当中国的学术和文化群体几乎全面否定五四运动时,他们也无不同时继承了五四运动所打造出来的「新中华帝国」。故而,他们与五四文人之间最关键的差别,或许其实乃在于:他们已经不再相信五四运动中关于「没有帝制的帝国」的「中国梦」;相反地,如今的中国文人,从「保守派」到「左派」,都一致认为:没有「帝制的复权」,没有现代形式的「圣王专政」,就不可能完成「帝国的复兴」。



就此来说,我们似乎不得不做出一个暂时的结论:五四运动的掘墓人,不是别人,正是五四文人自己。




在余英时看来,台湾的民主体制,才是真正能表征五四运动的「历史遗产」的事物;易言之,台湾当下的民主体制,正是整个五四运动的「自由中国之梦」的历史体现和升华。图片来源:廖志峰/摄



五四与「脱美入中」



在这里,我们或许可以用台湾天朝主义「左派」为例,来进一步探索五四运动与天朝主义间隐晦而暧昧的关联。



最近,台湾的天朝主义「左派」,发出了一个论断:台湾的「觉青」,必须要「脱美入中」才有未来。



这种论断的一个现实参照点,是2018年底台湾关于同婚、反核及正名加入东京奥运等议题的公投。台湾的天朝主义「左派」认为,公投结果显示了:台湾「觉青」受到美国文化帝国主义影响而形成的各种「政治正确」观点,已经受到「有传统道德观的底层民众」所唾弃。



对台湾的天朝主义「左派」,这样的公投结果,是不必意外的,正是对台湾的「百年殖民现代性」的反挫。百年以来的台湾,始终没有脱离日本明治维新所带来的「现代性」文化的影响。在地政学的意义上,百年来的台湾,首先是一个「脱亚入欧」的东亚岛屿,接着,到了二次大战后,更是彻底臣服于美帝的「文化帝国主义」之下。



简言之,台湾的「觉青」现象,不过是「西方精神污染」的副产物;而台湾的「觉醒青年」,如果不能彻底清除这种「精神污染」,藉由「脱美入中」,来重回「天下帝国」的怀抱,就必然注定了,「只能成为美国的战争走狗,东亚人民的敌人」。



如果仔细观察这样的议论,我们当然不难解读出:台湾天朝主义「左派」的「新攘夷论」,就宛如20世纪日本法西斯的「大东亚战争肯定论」,一样是以「东亚和平」和「超克现代」,来作为主张「尊王攘夷」的「帝国的理由」。



只不过,不同于日本法西斯是以日本皇国作为「反帝的帝国主义」的神圣本体,对今日台湾的天朝主义「左派」,重建「帝国心性」所依凭的神圣本体,则是指向了中国当下的权力集团,某种可以类比为古典「天下帝国」中「具有政治德性的权力菁英集团」的「中国之物」——换言之,当今中国「党天下」的权力集团,正是古典「儒官集团」的现代升级版。



进而,也正是依据这种类比逻辑,台湾天朝主义「左派」,将中共幻化为了「中华文明的担纲者」,领导着以「东西文明冲突」的文明论为基底,具有历史哲学意涵的「超克现代的世界战争」。



最后,按照这种类比,毫无疑问地,一个「自然正当」的结论就是:唯有习近平口中的「党国青年」,才是台湾青年该学习的样板;而唯有服从当今中国的「圣王专政」,才是「觉醒青年」真正的家族徽章。



五四:从「迈向现代」到「超克现代」



值得注意的是,在描绘这种「文明冲突的世界战争」时,台湾的天朝主义「左派」,总是不忘提及「反帝的鲁迅」。



这个「反帝的鲁迅」,据说给予了天朝主义「左派」一个重要的教训:在知识分子中,是不可能找到「超克现代」的真实力量基础的,而「只有在乡间的草民、农民」中,在「没有被西方的话语波涛给灭顶的,生活在日常世界里头的底层民众」中,以「尊王攘夷」为志向的「超克现代」话语,才可能找到知音。



如果认真说,正是在天朝主义「左派」所论述的「反帝的鲁迅」,我们看到了今日的「帝国民粹主义」的某种原型或本原状态。有趣的是,这个「反帝的鲁迅」,从系谱学上来说,并非天朝文人首先发现或发明的,而却是来自知名的日本文人竹内好。



正是从竹内好所挖掘出的「反帝的鲁迅」,台湾的天朝主义「左派」,也发现了了属于他们的五四,一种试图「超克现代」的五四。



如此一来,台湾天朝主义「左派」所理解的五四,就与余英时所理解的,恰好处于对立的状态。台湾天朝主义「左派」所诠释的五四传统,不但是否定「启蒙理性」的,而且,还表征着对「东方王道文明」与「西方现代文明」间的「文明冲突」的「超克」。



可是,也正是从这个「反帝的鲁迅」的日本系谱,我们可以说:这种文化政治意义上的「超克现代」,说到底,是与日本皇国发动的「大东亚战争」无法割离看待的;倒过来说,不论是20世纪或21世纪的「大东亚战争」,它们的「世界史的意义」,因此必须在「文明冲突」的地政学对立图像中,而理解为对「东方王道文明与西方现代文明的文明冲突」的「超克」。(相关的深入分析,请参阅日本学者子安宣邦的著作,《何谓「现代的超克」》)



篇幅的缘故,就让我们在此做出一个暂且的结论吧:对天朝主义「左派」,真正的「五四传统」,是必然意味着一种晚发展帝国的「反帝的帝国主义」的;而同时,在透过五四将中国的国家装置推上代表「自立性的东亚」的位置后,中国并吞「奴性的台湾」,开展对欧美现代性的反攻和「持续的思想战」,也就天经地义了。



然而,这种「反帝的帝国主义」,是否就足以说明我们先前遇到的问题:「没有帝制的帝国」,为何会让位给「重返帝制的帝国」?对此,我就留给读者来判断了。







作者为天朝主义批判研究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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