贴一篇和刘仲敬相关的旧文

豆瓣来源(注意是墙内链接):https://www.douban.com/note/653571296/

前言(转自隔壁s1):
姨本人的文章本质是和王国维一样彻底的绝望,这点豆瓣远邪过去有精彩论述,而且没有被删除,不再多谈。这种绝望只在文化意义上可能有美感,就像投水的王静安,服毒的本雅明,切腹的三岛由纪夫一样。

这个意义上,姨可以粉,不能学,学了会死。

To 姨学家:人都得活命,中国人也是人。日本哪怕吃了原子弹等着美军登陆和饥荒,平民也要尽一切力量设法藏好最后一点粮食、白糖和酒类。只是让东亚大陆化为血海,并不能阻挡未来世界进一步进入战争。当全球网友谋划各种消灭乱源、对抗中共的策略,借此设法缓和未来危机的爆发的时候,尊重他们的努力。

姨学的历史学切口我也在天天唠叨,主要是我认为其中一大部分切实展现了过往列宁党人的疯狂和残忍,但没有任何人是天生恶魔。揭穿中共的罪行(包括部分开明派过去犯下的罪行)这点比民主小清新当然更加进步,就像新毛左已经摆脱胡乔木一党的控制,逐步走向了灭共逐习的荆棘之路一样;但瓦解中共乃至揭穿大一统思想本身的空虚,并不意味着就要肉体消灭任何中国人或称东亚大陆原住民。



我的文章《清亡以来的遗民脉络》是几天前就写好的,并无什么反响。今天突然被鹿师转播,我的关注里多了不少我向来崇拜敬仰的师长。鹅师的回复尤其令我感触,故今日早起作一答复。

鹅师的这篇文章里,虽然对我的政治历史叙事有些嘲讽意味,然而在艺文、心性等非政治的方面,和我试图表达的意思若合符节。必定也经历过一种沉痛、况蕙风所说的“郁勃”、鲁迅所说的“抉心自食,欲知本味,创痛剧烈,本味何由知”,故而能与“晚遗境界”感通。就凭这一点,不管他是否看得起卑猥如我,我心里已经引他为知音了。


假遗民跟清遗民真正的相似点是彻底的无力和彻底的绝望。比如某人,ironically地盼了、并且也发明了两三年的各种谶纬,一边盼,一边黑自己是「中元甲子天心復」。这种self-conscious的绝望感,确实是通感到清遗民的心情的。



这里面说的是已经在豆瓣被销号的刘先生。的确,我受到了刘先生的影响。我们现在写文章的时间已经是2018年1月16日了,我非但不能像那些爱国主义左派一样欢呼刘先生预言的破产,反而觉得,如果刘先生的预言在2017年实现了,反倒是轻巧、简易、无痛的;活到了2018年,眼见这昏暗的末世图景,反而是存在的重担。这使我感通到清遗民之所以热衷谶纬。朱兴和《超社逸社诗人群体研究》第345页有一个注脚:

https://i.imgur.com/Uu813hM.png

郑孝胥、沈曾植、朱祖谋这些遗民们真的相信这些扶乩谶纬吗?或许是他们“宁愿”相信,宁愿以此做一了断,以绝望为希望。这与我们“宁愿”相信刘先生的洪水预言,多少有些相象吧。而其中觉得不可理喻的王国维,却是唯一自杀以终的。这是否说明死比生的轻巧、简易、无痛?

也就是说,今人对清遗民的“感通”是非政治性的——不通向一个积极的政治解决方案,但又是政治性的——来自于对时局、对出处的一个认知。窝私意,这当中政治成分,更多是改开的虚假希望的破灭,而任何代替这种虚假希望的希望,又显出其根本的代替-虚假-乌托邦性。动也是死,不动也是死,天数至此,非吾侪两脚羊所能力挽也。这种破灭在个人上带来了入世与时局的扞格。如果要用两个字点出的话,与其是“遗民”,不如用小江师常说的话,叫“季世”。
“不通向一个积极的政治解决方案,但又是政治性的”,这就是我说的“在思想上的不可解、无出路当中,锻炼出文学艺术上的大境界。”这绝不是不负责的态度,而是一种“无力回天”、“无可奈何”。他在这里说的“改开”,不如说是“转型”,而“代替这种虚假希望的希望”,大概就是指刘先生的“诸夏理论”。我毫不掩饰我对刘先生的欣赏,他的文章铿铿然叩之有金石声,是两汉文章的余脉,是自从胡适发明现代汉文以来没有过的,一等一的好文章。遗民艺文与诸夏民族主义的接口在哪里?或许这个接口根本就是不存在的。即使不存在,以“重拙大”为线索梳理脂那近世艺文脉络,仍然有其意义。纵使诸夏是刘先生的一场幻梦,出于《大学》所说的“意诚”,在眼下去拒斥“中国人”的身份,仍然没有错误。但我羡慕tw、hk人的地方就在于此,他们拒斥了这个身份还有别的身份,我们拒斥了这个身份就什么也没有了。但与其虚假的安稳,我宁求真实的不安。既然我们无公民权,喊出“我不是中国人”也没有任何丢人的,如果有人要骂汉奸就让他骂去吧。

我对刘先生的学说有意见的地方在于,他一方面从统治集团入手,以宪制史拆解“中国”历史的连续性;另一方面认为脂那的艺文传统在整个欧亚大陆上属于低端,宜全部抛弃。(这只是刘先生一部分的表述,实际上通过他所写的陈寅恪、郑孝胥、王国维、端方、张爱玲等文章,可知道这是一个对“遗民心性”领悟颇深的人。)的确脂那的艺文传统在亚欧大陆上比较低端,不足以与地中海、两河、波斯、印藏的传统相提并论,但是它至少足够称之为一种“古典传统”,(古代日文的传统要叫做“古典传统”就比较勉强了)作为诸汉语的母语者,即使有朝一日灭除了CPC、KMT与中华民族主义,仍不可能与以古典汉文为载体的文脉彻底切断。我们也多少应对此有些感情,但我以神经质式的敏感、拒斥把这种感情转化为中华爱国主义的企图。

至于成为刘先生所说的“两脚羊”,已经在国外的人已经摆脱了这种危险。对于鹅师这样的学力,最悲惨的可能结局也不过是成为一个杨联陞罢了。如果不是像杨联陞那样敏感的心性,就一步一步地,在海外取得公民权、取得身份,带着孩子一点点抹掉脂那的旧梦。等到下一次改革开放,会不会又有一代人经历这样的过程?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?所谓“今日吾侪皆苟活”,大致就是此意。所以今人要理解陈寅恪不逃,其实非常容易,这就是拖延症。因为丧失了所有的意义与理想,索性拖下去,让一切自然地发生。“万事向衰无药起,一身放倒听花埋。”碧山所谓“枯形阅世”,留在脂那,听任自己被无脑的“中国人”弄死,反而是轻巧的、简易的、无痛的。

至于你说的“季世”,与我所说亦无扞格。我在文章中说了“晚、遗、畸、残”四世,亡国即发生于晚遗之间。我说的“晚”,约即相当于“季世”,亦即“末世”。“季世”是《左传》中的概念,“末世”是《圣经》最后所讲的apocalypse,略有相通之处。但清遗民因为面对的是线性时间的历史,即所谓“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”,则以“末世”称之,较“季世”更好。至于我们现在是什么世,我就不敢说了。我所说的“循环感通”亦是此意,即先入“晚”之境界,次入“遗”之境界。《左传·昭公三年》记载晋国叔向和齐国晏子两位贤臣关于“季世”的对话,略有“晚”意、“无力回天”之意,难掩挥之不去的不安:

既成昏,晏子受礼。叔向从之宴,相与语。叔向曰:“齐其如何?”晏子曰:“此季世也。吾弗知齐其为陈氏矣。公弃其民,而归于陈氏。齐旧四量,豆、区、釜、鍾。四升为豆,各自其四,以登于釜,釜十则鍾。陈氏三量皆登一焉,鍾乃大矣。以家量贷,而以公量收之。山木如市,弗加于山,鱼、盐、蜃、蛤,弗加于海。民叁其力,二入于公,而衣食其中。公聚朽蠹,而三老冻馁。国之诸市,履贱踊贵。民人痛疾,而或燠休之,其爱之如父母,而归之如流水。欲无獲民,将焉辟之?箕伯、直柄、虞遂、伯戏,其相胡公、大姬,已在齐矣。”叔向曰:“然。虽吾公室,今亦季世也。戎马不驾,卿无军行,公乘无人,卒列无长。庶民罢敝,而宫室滋侈。道殣相望,而女富溢尤。民闻公命,如逃寇讐。乐、郤、胥、原、狐、续、庆、伯,降在皁隶,政在家门,民无所依。君日不悛,以乐慆忧。公室之卑,其何日之有?谗鼎之铭曰:‘眛旦不显,后世犹怠。’况日不悛,其能久乎?”晏子曰:“子将若何?”叔向曰:“晋之公族尽矣。肸闻之,公室将卑,其宗族枝叶先落,则公从之。肸之宗十一族,惟羊舌氏在而已。肸又无子,公室无度,幸而得死,岂其獲祀?”
我对推特上的VMT,对于Shanghai Independence,仍持有保留意见。文章中所说的1944以前上海不属于民国,亦是理解遗民行迹时不可不知的一点。但这话说出来就有点像刘先生的门徒的感觉,如果有人能抛弃我文章中潜在的、模糊的政治意图,只取我关于艺文的论述,则真正是知道我心力所用之处。当今时代,如果你想谈政治,随处都能找到架吵,要说历史,最后也多半陷入政治和意识形态的争执。唯有谈文学、艺术,人人都以为是文艺青年的玩物、不屑一顾。这大概就是“季世”的文化界。

我只知道德语里ersetzen是“替代”的意思,用在这里有什么好处我还看不大出来。但我的理解有所不同。陈寅恪说:“生为帝国之民,死为**之鬼。”陈确实是没有仕清,但他所怀想的,或许是那个有君的时代。“忠君”是形而上的伦理,不因政绩不好而失效。唐的坊市制,清的文字狱,我们现在看来有不好,但并不因为这一些不好就有理由不忠君。如果有人真要说他是“八十年代”的遗民,当然是他的自由,但在我看来档次很低。我对八十年代也没什么好感。我在文章里说了:“八、九十年代时,世人都信服‘五四运动’与中华民族主义,其心性亢奋踊跃,不足以与遗民之孤怀相应。”这样的亢奋踊跃,但并未产生《蕙风词话》这样可以传世的大著述,或许《灵山》可以算一本吧。如果说我跟遗民有何种经验可以感通的话,那就是“当我生下来的时候,这里已经是一片废墟”的感受,不仅无君可忠,连一个真实的“祖国”也不存在,更不用说“公民权”。从古书中读到的一切境界,在当世都无枝可依。孤儿尚知道父母之存在,脂那人之创痛实有甚于孤儿者。或许是这种接近于刘先生的思想,让我渐渐懂了一点遗民的心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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分享 2019-10-19

3 个评论

有人说,想要理解刘仲敬,可以去看看《莱博维茨的赞歌》这本小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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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什么我老是读不完一行,就想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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